岳母大人一开始实在是不想接受我这个姑爷的,用她当时的话来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凭你爷俩一对书呆子,能养得起媳妇吗!还不如趁年轻,找个合适的人家做个上门女婿也不错。”这话虽然深深刺痛了我,但却非常现实。想我三岁丧母,父亲无奈年近四十弃教从农,拉扯四个子女,竭尽全力供我读书,我却没给老人家争气,八八年高考落榜。
眼见我儿时伙伴没怎么读书的一个个结婚生子,再看看自己家徒四壁,父亲的头发日渐花白。
还好父亲为人处事很周全,也是偌大村里少有的几个记账先生之一,因此帮忙操心的不少,介绍的七八个女孩还真没一个对咱摇头的!可她们的妈妈都跟商量好一样,没一个愿意做我岳母的,理由都是“爷俩一对书呆子,一没力气、二无手艺,连个屋里人(家庭主妇)也没有!”那时虽说已经改革开放近十年,但我国北方仍是死水一潭,没有企业,没人经商,农闲之余去建筑工地做个小工是村里人唯一生财之道。最不值钱的就是我这种受不了苦的“大学剩”。
虽然媳妇和我曾是同学,但也照样需要媒人往来传递双方家长意见,“官方程序”一样也不能少,稍有不慎婚事就会泡汤。媒人是本村一位叔叔,远近闻名的建筑包工头,他老婆的娘家和我岳母家同村同姓同胡同,这样的媒人在当时可谓很“挺”,岳母大概碍于他的面子才答应我过去相亲的。
当时的场景更像是三堂会审,全家老少都在,把我这个外人围在中间,岳父岳母八仙桌两旁就坐,未来媳妇靠近墙角凳子上低头不语,哥嫂等人分坐四周。好像其他人都没怎么讲话,只有岳母不停地问我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小心应对。多年以后我们娘俩谈起此事,才知道她当时就想将我激怒、甩手离去才好。
毕竟还是年轻,当听到“上门女婿”时,果真怒了,要知道那年代只有一家老少都是怂包或者有点残疾的男人才会做上门女婿。我站起身来,刚才的矜持一扫而光,好一通慷慨陈词,大概意思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没有力气,我会做生意,会过得让你们想都想不到的富足·········”
媒人眼色拦我不成,气的摔门出去。岳母却出乎意外,吩咐大嫂去点火炒菜,满屋气氛由阴转晴,未来媳妇也乐颠地出去帮厨。后来我才知道,岳母出生在殷实的生意之家,对经商的人心存敬重。这对于刚刚经历了连赶集卖鸡蛋都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农村妇女来说,确属远见,也算帮女儿选了人生潜力股吧!
有了岳母的恩准和支持,我们的婚姻一路幸福有加,婚后三个孩子接连出生,伺候月子岳母全部代劳,从不要我插手,在她眼里,“男人是在外面做大事的”。从养鸡专业户,到塑料加工厂,从进出口公司,到国外分公司,岳母从来都认为我是对的。一次她很严肃地问我“别人做生意都供财神,我咋从没见你家在哪供呀?”我把老婆推到面前说“她就是我家的财神爷,整天和我一起忙,别人家供的只会在墙上看。再说本来财神爷就是你们老赵家一位先生修炼成仙的呀!”
我小时候生活困苦,情有独钟的美食是大年三十的白菜豆腐粉皮汤。每次我去看望岳母,无论当时多少客人桌上多少个菜,岳母总会单独给我做一大碗“大年三十的汤”,还不忘加几片外焦里嫩的五花肉,我也总会片汤不留。
岳父一直在几千里之外的攀枝花煤矿工作,直到退休才回老家生活,二老一生养育六个子女,都是岳母一人操持全家的事情,包括孙辈的十几个孩子,大家对岳母格外亲,让岳父经常不平,春节拜年发红包的时候老头最像领导,孩子们领了红包又都跑去和老太太玩啦!
天有不测风云,美满生活刚没几年,岳母最小的儿子三十来岁意外逝去,撇下八岁四岁两个女儿。岳母岳父古稀之年忍着丧子之痛,默默承担起抚养孙女的责任,接送上学,夜里陪伴,吃喝拉撒,不知哪来的气力,十几年如一日,直到岳母八十五岁去世之前最挂念的还是在读高中的最小的孙女。
岳母平时待人宽爱,也从未见她数量哪一个,即使哪个孩子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她也只是和风细雨稍加比喻,然后等你自己知错改过。记得因子女教育观点不同,我与大舅哥产生矛盾,以至于很长时间互不搭理。岳母竟然几次制造机会让我们弟兄冰释前嫌而又避免尴尬,相比老人家的胸怀,实在令我等大男人汗颜,还好没让岳母留此遗憾。
岳母一生朴素,但十分干净利索。我非常喜欢用岳母家的毛巾,无论院子里晒条上的,还是墙角盆架上的,很少有新添的,都是被无数次洗过的,稀稀拉拉的线头非常柔软,带着香皂气味。每到冬天,我都接她来我家过冬。串门的朋友们背后都说她像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我也欣然道“我们家人口众多,就是大户!”
岳母虽然为子女操劳一生,但从不愿给孩子添任何麻烦。在得知自己有病之后,总想把自己的用具单独出来,甚至吃饭都不想随便夹菜,唯恐影响别人。我总是不让她得逞,她的剩饭我照样吃。儿子和姥姥更亲,都读初一了,还空着自己房间和姥姥挤一张小床。
岳母虽然没有文化,遇事却异常清醒与理智。病理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避开她向大家宣布结果及大夫意见,决定向她隐瞒病情。后期的治疗岳母看起来很配合,只是在不经意间试探着问我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状况,但肯定是知道了,只是不点破,也许是自己不想提那个讨厌的字眼。不慌不忙中与每一个来探视者交代好应该交代的事情,安排好身后的大事小事,直到看到自己满意的寿衣。
我没感到岳母最后时刻有什么难忍的疼痛,甚至护士给的止痛片也没吃几个。大夫说,这种病人也有极少数的不会疼痛。我想这是上天对岳母这种体面人最后的奖赏吧!我为岳母此生点赞,更为她把我点为她的姑爷点赞!